半杯清茶社

"寻常百姓"刘大白 ---刘嫄讲座侧记


刘大白(1880-1932),原名金庆棪,
字伯贞, 1911年改名。

11月3日, 夏时制的最后一天, 初冬时节, 黄叶满地。 接上刘妈妈刘缘子女士, 我们赶往洛城图书馆, 去听一场特殊的文学讲座。 这场演讲是刘妈妈的爱女刘嫄博士献给母亲94岁生日的礼物, 内容是关于刘缘子的父亲, 白话文学的先驱, 文学巨匠刘大白。

引言人季肇瑾介绍刘嫄之际, 我的思绪飘向"遥远"的民国。 在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史上, 民国是离我们最近的时代, 可是那个时代对于在红旗下出生长大的我们, 又是那么的陌生和遥远。 那些曾经叱咤风云如雷贯耳的名字, 我们往往是从批判他们的文章中才有所耳闻。 而那些曾经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, 我们无缘阅读。 浩劫过后, 我们有了阅读的可能, 却没有了向前辈学人学习的时间。

感谢半杯清茶社和华府诗友会的策划, 让我们有机会在异国他乡打拼之余, 享用一场中华文学的快餐, 平静一下浮躁的心绪。 由直系后人来介绍大白先生的生平和成就, 这一新颖的立意, 吸引了大华府众多文学爱好者。 图书馆会议厅里座无虚席, 后来者只好站立旁听。

其实刘嫄是研究神经科学的博士, 按她谦虚的说法, 她只受过小学五年级的语文教育。 但刘嫄的这场讲座, 与她的专业演讲相比, 毫不逊色。 为了这场讲座, 刘嫄花了大量时间, 阅读作品, 考证出处, 去伪存真, 以科学家的严谨来研究刘大白的生平事迹和文学作品, 光是幻灯片就准备了75张。

刘嫄将大白先生的一生精炼地总结为诗人、 学者、 教育家、 报人和革命者。 大白先生的革命行动,足以将他置于"和我们不是一派"的文人之列。 先生早年有《题壁》反诗传诵一时, 才情横溢, 意气风发, 正是一种造反情怀的宣泄。 诗曰

苍茫尘界叹浮沉, 诗每高吟酒浅斟。 慷慨黄衫豪士气, 殷勤红拂媺人心。 十年落魄余长剑, 万种悲怀托素琴。 赢得阑珊两行泪, 世无青眼孰知音。

在场的陈一川教授带来了一本1983年版的《刘大白诗集》。 先生问, 明明一本要向读者推介的好书, 编辑为何偏偏要在出版前言里用"消极保守"来贬低甚至批判刘大白? 没有经历过阶级斗争"洗礼"的陈教授自然不能理解, 若让刘大白的诗作问世, 编辑如不加批评, 别无通过严苛的政治审查的良策。

大白先生流传于世的是他的诗歌和专著。 不为人知的是, 作为教育家, 大白先生不遗余力地推动中国教育的现代化。 他在教育部常务次长任内, 编制并推动通过了《中华民国教育方案》, 奠定了现代中国教育制度的基础。

作为学者, 刘大白在文学史、 中国历史以及诗歌理论方面著述颇丰, 其中《中诗外形律详说》, 穷其一生心血, 被夏丏尊赞为诗学研究"破天荒第一人"。 而将数学应用于诗的创作和研究, 在科学并不普及的年代, 更是新颖奇特。

大白先生平生喜用一枚"寻常百姓"的印章, 应是取"旧时王谢堂前燕, 飞入寻常百姓家"的意思。 大白先生的远祖为汉中山靖王刘胜。 文革中轰动一时的金缕玉衣, 便是河北满城刘胜墓中出土的。 如此算来, 先生和先主刘备也有亲戚关系。 刘氏先祖为避祸曾两度改姓, 弃"卯"去"刀", 改姓金, 至大白先生, 因酒后题反诗, 既为避祸,也为正本清源反封建而改回本姓。 大白先生的祖父为前清翰林, 父亲因屡试不中, 将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。 大白先生自幼即遭受严苛的父教, 一年中只有两天休息和外出, 其余时间都被关在房中苦读。 父亲的棍棒式教育, 虽然给大白先生奠定了坚实的国学基础, 但也摧残了他的身体健康。 大白先生感同身受, 对封建式教育深恶痛绝, 后来积极投身于教育改革, 成为白话文运动的先驱之一, 被誉为"古文叛徒"。

刘大白先生的古文功底扎实, 并曾创作旧体诗五百多首。 其旧体诗喜白描, 反用典, 去雕饰。 文学评论家唐弢称赞"大白诗清雅自如, 有信手拈来之妙"。 为新文人中难得的精于旧诗者。 其现存第一首旧诗《春意》, 年仅16岁, 已是身手不凡:

晓梦阑干卷幔迟, 二分春意蝶先知; 一番风信一番雨, 开到梨花第几枝。

刘嫄介绍的其它旧体诗作如回文诗等, 无不展示了先生深厚的国学功底。 但先生一旦投身白话文运动, 随即弃旧诗如敝履, 直到去世后, 才由友人将其旧体诗结集出版。 先生自1919年开始新体诗创作, 十几年里创作了上千首新体诗,其中不乏传世佳作,是同时代白话诗人中最多产的一位。 田子馥在《刘大白诗词解析》中评价刘大白"以诗人、 文学史家和教育家名世, 但他最杰出的贡献是最先实现了由旧诗向新诗的过渡, 成为中国新诗运动的先驱者之一。" 信非虚言。 但文言和格律诗词的深厚积存, 仍然影响着他的新诗创作。 比如《泪如红豆红》

书一通, 叶一丛, 慰我相思尺素中, 看花约我同。 约成空, 恨无穷, 诀别吞声泪泗重, 泪如红豆红。

平仄韵脚的和谐, 都在不经意中暗合旧体诗词的规范。 可见先生对旧体诗词并非深恶痛绝, 一棒子打死, 而是灵活地加以继承借鉴。

刘嫄列举了大白先生多首白话诗歌佳作, 遗憾的是, 限于时间, 无法当场一一细品。 由丰子恺作曲, 刘大白作词的复旦校歌, 至今仍然焕发着生命的活力。 根据他的歌词谱写的《卖布谣》、 《卖花女》等名曲, 当年流行一时, 而在大陆早已失传。 华府诗友会前会长周涓女士还记得幼时唱过《卖花女》, 说当时只知好唱好听, 却不知为何人所写, 没想到在此巧遇了词作者的后人。 华府作曲家危伟先生现场弹唱了赵元任先生作曲的《卖布谣》, 还为《卖花女》谱写了颇具民国风味的新曲,现场气氛至此达到高潮。


半杯清茶社演讲会现场

两小时的时光匆匆过去, 听众仍久久不愿离去。 94岁高龄的刘妈妈作现场感言, 又补充了不少刘大白先生鲜为人知的轶事。

刘大白于1932年因病辞世, 遗诗《遗嘱》希望将遗体捐献给医院作解剖或回归钱塘江。 这样超然洒脱的胸襟, 即使今天听来, 也令人肃然起敬。 先生先生曾贵为教育部次长及代理部长,死后家徒四壁,唯有藏书四千部。子女们在其临终前即已面临失学的绝境。他的好友们只得将其书籍折价变卖,才勉强维持了遗孤的生计。 朋友, 在今日号称最先进制度下的人民公仆们中间, 有的是送子女留学的裸官, 可曾见过一个子女失学的清官?!

认识刘妈妈和刘嫄一家已有多年。刘家母女温文尔雅,举止之间,颇具大家风范。 我总以为那是优雅生活养成的贵族风度,没想到她们的身世竟比一般人更坎坷不平。刘妈妈13岁失诂, 全凭自己的努力,考上了战时最高学府西南联大西方语言文学系,熟谙四国外语,不仅多年从事外语翻译和教学工作,还曾担任过天津外语学院学报《文化译丛》的编辑,退休来美后二十余年里,一直义务教授英语。 刘嫄只上到小学五年级就因文革被迫辍学做工,在母亲的督促下,自学成才。恢复高考后,刘嫄以出色的成绩,摘得天津市理科榜眼的桂冠,考上北大,现在美国联邦科研机构任职。大白先生地下有知,自应为她们的成就欣慰骄傲。

最后选一首刘大白先生的小诗, 与读者诸君一道欣赏。 并以此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。

《秋江的晚上》

归巢的鸟儿, 尽管是倦了, 还驮着斜阳回去。 双翅一翻, 把斜阳掉在江上; 头白的芦苇, 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。

(文 大勺 图 丘霖)